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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色将明未明,院子里一片昏昏。
半芹已经洗漱穿戴整齐,先是到厨房熬了白粥,接着便来到程娇娘的屋门前,还没伸手,门便自己打开了。
亦是穿戴整齐的程娇娘走出来。
“娘子,我们走吧。”半芹笑说道。
程娇娘抬脚迈步。
清晨的巷子一片安静,鸡鸭都还在睡着,狗儿听到了脚步声先是竖起耳朵,但很快就又塌了下去,继续将头埋在腿里睡去。
程平在路口转到第三圈的时候,看到那女子飘飘然而来,暗青的斗篷,挽系在身后的乌发,清晨人少不用藏在兜帽里的白玉般面容,相互映衬,黑白分明,在这冬日清晨的踏雾而来恍若神仙。
“程娘子程娘子。”他笑嘻嘻的迎上去,“这么巧,你去哪里?”
程娇娘在看他的那一刻就站住了脚。
“是。”她待他说完话,便低头答道,“我随便走一走。”
程平注意到她说话时还后退一步,侧身一旁,别说抬头看着自己,连低着头都不正面相对。
这明显就是晚辈面对长辈的礼节,但这也说不通啊,她的长辈可是在那边的大院子里,而且这几日来来去去的。也没见她这个做晚辈的迎送过一次。
程平扯了扯嘴角笑的有些僵硬。
又或者是到底被自己的话吓到了?
“程娘子,虽然说不二卦,但我想再给你算一次…”他忍不住说道。
程娇娘低着头略一施礼。
“不用了,您不用多虑,您算的对。”她说道,“不用多想,是我自己的事。”
程平摸摸头笑了。
是啊是啊。这个娘子这么聪明,聪明的人怎么会被轻易的吓到。
“那打扰娘子了。”他施礼笑道。
程娇娘避开他的礼,屈身施礼说不敢。
程平摸摸头看着这娘子明显不想和自己攀谈,只得抬脚迈步。
他走了几步之后,程娇娘才继续前行,步伐从容踏入晨雾中而去。
“大约我天赋异秉,将来必成大器,别人看不出来,这娘子聪明又有奇怪的命数能看出来。所以才对我如此的恭敬…”
程平自言自语,话没说完,不知被从哪里扔来的菜根打中肩头。
“平哥儿,你可真行。”
旁边一间屋子里探出一个妇人,笑着说道,手里还拿着一个菜刀。
“在这里转了有三天了。真巧遇到程娘子。”
程平的事随着那两个妇人的回来而传遍了南程,刚听到的时候大家认为是程平得罪了程娘子,但两个妇人断然否认。认为不仅没得罪,程娘子还很看重程平,理由是换作你你们难道不会把程平打个半死吗?而娘子不仅没有打,还亲自给程平道歉了。
程娘子如今是南程最厉害也是最受尊敬的人,她尊敬的人,他们自然也要尊敬。
由程计拍板,大家一致通过给程平搭起一个房子,热情相待,但随着程平的归来,发现跟想象中的不一样。
对于那娘子来说。就好像从来不知道程平这个人似的,更别提另眼相待了。
于是大家的热情尊敬便立刻散了,不过到底不会像以前那样鄙弃瞧不起一口一个小骗子的。他们以前那样对他也是因为对他身份来历的质疑。
程平给程大老爷说自己的祖父是程家的人,年轻时候去外乡讨生活,便定居在蜀州,又因为贫困,虽然有心但一直无力归故土,叮嘱了父亲,父亲没达成又叮嘱了他,他历经了辛苦才跋涉归来的。
“祖孙三辈了,我生长在蜀州,说的却是地道的江州话。”程平泪光闪闪的说道。
如今对他身份大家没有质疑了,接纳为自己族人,所以态度便不同了。
“也亏你胆子大,骗人家娘子不怕被打了。”妇人接着笑道。
程平也嘿嘿笑了,冲妇人摆摆手。
“大娘子错了错了,这可不是骗,这借口我知道,那娘子知道,旁观的人也知道,既然大家都知道,那就是堂堂正正的事。”他笑道,“世上好些事,看得破,不说破嘛,说破了才是骗人不讨喜。”
妇人呸了声。
“怎么说都是你有理。”她说道,一面挥了挥菜刀,“说话是吃不饱肚子的,你要不要吃煮菜糊?”
程平嘿嘿笑了,长身作揖。
“多谢娘子。”他站起身来,“不过不用了,我去盖房子那里看看,或许指点下风水什么的。”
妇人又呸声。
“指点什么风水,你是要去卖嘴混饭吧。”她说道。
程平笑嘻嘻的不置可否走开了。
“那边盖房子吃的的伙食真不错。”妇人自言自语一句,摇摇头继续剁菜,蹬蹬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,渐渐的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,鸡鸣狗吠,孩童的吵闹,大人的呵斥充斥,新的一天热气腾腾的开始了。
“…程娇娘,你无耻…”
尖利的女声从院子里飘出来,四周的人听到了都忍不住皱眉。
“程家的人又来了…”
“大老爷病了,是他自己的病犯了,整日来娘子这里闹什么…”
“娘子也真是好脾气,怎么由着她们来…”
“对啊,拿弓箭射走嘛..”
外边的低低议论并没有影响院子里,站在门廊下的程六娘面色铁青,眼中含泪。气息不平的看着屋子坐着的女子。
她依着凭几,端着茶碗,就那样不说不动,如果不是偶尔饮一口水,都要怀疑是不是泥塑石像了。
“现在程家成了满城的笑话!程娇娘,你还姓不姓程!”
程六娘喊道,想到如今的事。眼泪不由掉下来。
以前她特别害怕这个傻儿,害怕的是歪嘴斜眼,口水鼻涕,为此她受过两次的惊吓,晚上还会做噩梦。
现在她坐到了这个女子面前,没有可怕的面容,反而是美艳惊人,没有害怕的理由,但她却心底发寒。那种惧怕不会让她做噩梦,但却会让她半夜里突然醒过来,感受从骨子里透出的寒意。
程家要毁了..
成了江州府的笑话…
原本说亲的那几个人家已经没了消息…
以前因为家里有个傻儿,与人相处时会被取笑,但那种取笑其实与她无关,也并不会真正的伤害到她。反而有时候会让她有小小的得意,借着这嘲笑抱怨自己遇到的所有不满意的事。
但现在不一样了,不仅仅是家里有个傻儿的事了。是程家的事了,程家被这个傻儿告了,官府接案子了,程家的清名全要毁了。
家里有个人如何最多让程家蒙上一层羞,但如果这个家如何,那可就所有人都完了。
有家才有人,没有家她们算什么。
“程娇娘,你不得好死!”
程六娘喊道,站起身来,但她没有机会扑过来。守在门口的半芹起身挡住了,院子里的早就戒备的随从也抬脚过来。
“放开我,你们这些下贱的东西!”
程六娘推开半芹。恨恨的看着屋中依旧闲闲的程娇娘,转身拭泪跑开了。
“程娇娘,你欺家灭祖,违天伦,做出这样的坏事,不得好死!”
街门咣当,哭声渐渐远去,院中安静下来。
“其实得不得好死,跟做过什么事没有关系。”
程娇娘说道,坐正了身子,放下手中的茶碗。
廊下的半芹噗哧笑了。
“娘子,你倒是认真的听认真想了啊?”她说道,带着几分嗔怪。
“听啊,说的挺热闹的,声音也好听,比程大夫人好。”程娇娘说道,一面站起身来,“今天还有人来吗?”
半芹听的又笑了,带着几分无奈。
因为那日程大老爷在门前晕倒抬了回去,虽然保住一条命,但大夫是再不允许下床了,说再如此一次,就大罗神仙也难救了,程家就乱了套,程大夫人带着人打了过来,当然不可能如愿,但自此后,家里常常有人过来,或者斥骂,或者痛哭,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轮番。
原本以为程娇娘会不许这些人进门,或者按照曹管事和半芹的建议换个地方住,但一向喜欢清净的程娇娘这次却没有走,反而还允许程家的人进门。
虽然从来不接她们的话,但似乎听的还挺认真。
半芹并不担心程家这些人言语会对程娇娘造成什么伤害,她只是觉得奇怪。
“娘子,你何必浪费时间呢。”她说道。
娘子从来不是那种人,她既不会跟别人言语啰嗦,也不会听别人言语啰嗦。
程娇娘正伸手束起臂绳,闻言微微顿了下。
“我只是,不想自己太闲了。”她说道。
闲了就会想的多,她现在不能想的多,事情要一件一件的来想来做,想的太多了,她怕自己会撑不住。
睁开眼就出去走,白日里人来人往说话哭骂,拉弓射箭,习字看书,夜晚来临的时候闭眼睡觉,这样才好,才好。
半芹垂目,不忍再看她的眼,上前过去帮她束扎臂声,取下墙上挂着弓箭。
一日复一日,日落日起,腊月里的年的气氛更加的浓烈。
但深宫内殿里却并没有一点喜气。
一座宫殿走廊里两个内侍急匆匆走过,手中拎着一个大木桶,其中装着衣衫散发着屎臭,所过之处两边的内侍宫女不由皱眉,还有人忍不住抬手捏住了鼻子,但他这个动作才做,旁边就有人重重的打了他一下。
“你不要命了。”那人低声警告道,又冲殿内的方向看了眼。
那人忙吐吐舌头垂下手。
“六哥儿,换好衣服了,咱们吃点东西吧。”
卧榻边晋安郡王撩衣坐下,伸手端过一旁几案上不知道是第几碗的饭。
卧榻上二皇子盘膝而坐,红扑扑的脸上带着笑意,头上的伤布已经摘下来了,换成了帽子,盖住了伤口,看上去就和以前一样,但那随着笑流下的涎水,以及呆滞的眼神提醒着眼前的人,一切都不一样了。
一切都不一样了。
他张开手挥舞了两下,口中发出没有意义的啊啊声。
晋安郡王忙一只手按住他的胳膊,免得打翻了碗,一面带着笑继续哄着。
“吃饭,吃饭,吃了饭哥哥带你玩。”他说道。
银勺将金碗里的饭送进二皇子的口中,咽了一半流出来一半,滴落在口水巾上,看上去让人有些反胃。
一碗饭喂了一半洒了一半,临到最后还被猛地挥舞的手打翻了,叮当的声音在殿内响起。
晋安郡王的身上也不可避免被洒了许多,内侍们忙跪在地上擦拭。
“殿下,您去换换衣裳..”一个内侍小心的说道。
面前晋安郡王端坐如石塑,看着卧榻上二皇子挥舞着手,流着涎水咿咿呀呀,似乎没听到内侍的话。
“六哥儿,你这是病,是病。”他忽地说道,伸手按住二皇子的肩头,“既然是病,我带你去治病,治好你的病。”